卷六·向杲
向杲字初旦,太原人,与庶兄晟友于最敦。晟狎一妓,名波斯,有割臂之盟,以其母取直奢,所约不遂。适其母欲从良,愿先遣波斯。有庄公子者,素善波斯,请赎为妾。波斯谓母曰:“既愿同离水火,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。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!肯从奴志,向生其可。”母诺之,以意达晟。时晟丧偶未婚,喜,竭资聘波斯以归。庄闻,怒夺所好,途中偶逢,大加诟骂;晟不服,遂嗾从人折棰答之,垂毙乃去。杲闻奔视,则兄已死,不胜哀愤。具造赴郡。庄广行贿赂,使其理不得伸。
杲隐忿中结,莫可控拆,惟思要路刺杀庄,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。久之,机渐泄。庄知其谋,出则戒备甚严。闻汾州有焦桐者,勇而善射,以多金聘为卫。杲无计可施,然犹日伺之。一日方伏,雨暴作,上下沾濡,寒战颇苦。既而烈风四塞,冰雹继至,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。岭上旧有山神祠,强起奔赴。既入庙,则所识道士在内焉。先是,道士尝行乞村中,杲辄饭之,道士以故识杲。见杲衣服濡湿,乃以布袍授之,曰:“姑易此。”杲易衣,忍冻蹲若犬,自视则毛革顿生,身化为虎。道士已失所在。心中惊恨,转念:得仇人而食其肉,计亦良得。下山伏旧处,见己尸卧丛莽中,始悟前身已死,犹恐葬于乌鸢,时时逻守之。越日,庄始经此,虎暴出,于马上扑庄落,龅其首,咽之。焦桐返马而射,中虎腹,蹶然遂毙。
杲在错楚中,恍若梦醒;又经宵,始能行步,厌厌以归。家人以其连夕不返,方共骇疑,见之,喜相慰问。杲但卧,蹇涩不能语。少间,闻庄信,争即床头庆告之。杲乃自言:“虎即我也。”遂述其异,由此传播。庄子痛父之死甚惨,闻而恶之,因讼果官以其诞而无据,置不理焉。
异史氏曰:“壮士志酬,必不生返,此千古所悼恨也。借人之杀以为生,仙人之术亦神哉!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。使怨者常为人,恨不令暂作虎!”
白话文
向杲,字初旦,太原人,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向晟感情极为深厚。向晟与一个名叫波斯的妓女相好,两人曾立下盟誓要结为夫妻,但因波斯母亲索要赎身钱太高,未能如愿。后来波斯母亲想脱离妓院从良,愿意先让波斯嫁人。有个庄公子,一向喜欢波斯,想赎她做妾。波斯对母亲说:“既然想一起脱离苦海,就是要离开地狱登上天堂。若给人做妾,与现在又有多少差别呢?若依我的心愿,嫁给向晟才好。”母亲答应了,把意思转达给向晟。当时向晟丧妻未再娶,非常高兴,倾尽所有将波斯赎娶回家。庄公子得知后,恼恨向晟夺其所爱,一次在路上偶遇,对向晟破口大骂;向晟不服,庄公子便唆使随从用棍棒殴打他,直到奄奄一息才罢手。向杲闻讯赶去,见兄长已死,悲愤至极。写好状纸到郡衙告状。庄公子四处行贿,使向杲无法伸冤。
向杲满腔愤恨无处发泄,一心想着在庄公子必经之路刺杀他,每天怀揣利刃埋伏在山路旁的草丛中。久而久之,计划渐渐泄露。庄公子得知他的图谋,外出时戒备森严。听说汾州有个叫焦桐的人,勇猛善射,便花重金聘为护卫。向杲无计可施,但仍每日守候。一天正埋伏时,突降暴雨,他浑身湿透,冷得瑟瑟发抖。接着狂风肆虐,冰雹砸落,他渐渐失去知觉。山岭上有座山神庙,他勉强爬起来跑去躲避。进庙后,发现认识的道士在里面。原先道士曾在村中乞讨,向杲常给他饭吃,因此道士认得他。见向杲衣服湿透,道士递过一件布袍说:“暂且换上吧。”向杲换衣后,冻得像狗一样蜷缩着,忽然发现自己浑身长出毛皮,竟变成了老虎。再看道士已不见踪影。他又惊又恨,转念一想:能吃掉仇人,倒也不错。便下山埋伏在原处,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草丛中,才明白自己已死,又担心尸体会被鸟兽吃掉,便时时巡逻守护。过了一天,庄公子经过此地,老虎猛然扑出,将他从马上掀下,咬断头颅吞吃掉。焦桐回马射箭,击中虎腹,老虎倒地而亡。
向杲在荆棘丛中恍如梦中醒来;又过了一夜,才能勉强行走,虚弱地回到家。家人因他多日未归正惊慌猜疑,见他回来,欣喜地围上来问候。向杲只是躺着,口齿不清无法说话。不久,听到庄公子的死讯,家人争相到床前庆贺告知。向杲这才开口:“老虎就是我。”随后讲述这段奇遇,事情从此传开。庄公子的儿子痛恨父亲死状凄惨,听说后十分憎恶,便向官府控告向杲编造谎言,但因无凭无据,官府未予受理。
异史氏说:“壮士报仇后往往无法生还,这是千古遗恨。借他人之手杀死仇人而自己复活,仙人的法术真是神奇!然而天下令人发指的事太多了。但愿那些含冤之人即使永远做人,也不妨暂时化作猛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