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·贾奉雉
贾奉雉,平凉人。才名冠世,而试辄不售。一日途中遇一秀才,自言姓郎,风格飘洒,谈言微中。因邀俱归,出课艺就正。郎读之,不甚称许,曰:“足下文,小试取第一则有余,大场取榜尾亦不足。”贾曰:“奈何?”郎曰:“天下事,仰而跂之则难,俯而就之甚易,此何须鄙人言哉!”遂指一二人、一二篇以为标准,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。贾笑曰:“学者立言,贵乎不朽,即味列八珍,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。如此猎取功名,虽登台阁,犹为贱也。”郎曰:“不然。文章虽美,贱则弗传。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;不然,帘内诸官,皆以此等物事进身,恐不能因阅君文,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。”贾终默然。郎起笑曰:“少年盛气哉!”遂别去。
是秋入闱复落,邑邑不得志,颇思郎言,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。未至终篇,昏昏欲睡,心惶惑无以自主。又三年,场期将近,郎忽至,相见甚欢。出拟题七使贾作文。越日,索文而阅,不以为可,又令复作;作已,又訾之。贾戏于落卷中,集其葛茸泛滥,不可告人之句,连缀成文,示之。郎喜曰:“得之矣!”因使熟记,坚嘱勿忘。贾笑曰:“实相告”此言不由中,转瞬即去,便受夏楚,不能复忆之也。”郎坐案头,强令自诵一遍;因使袒背,以笔写符而去,曰:“只此已足,可以束阁群书矣。”验其符,濯之不下,深入肌理。
入场七题无一遗者。回思诸作,茫不记忆,惟戏缀之文,历历在心。然把笔终以为羞;欲少窜易,而颠倒苦思,更不能复易一字。日已西坠,直录而出。郎候之已久,问:“何暮也?”贾以实告,即求拭符;视之已漫灭矣。回忆场中文,浑如隔世。大奇之,因问:“何不自谋?”笑曰:“某惟不作此等想,故不能读此等文也。”遂约明日过其寓。贾曰:“诺。”郎去,贾复取文自阅,大非本怀,怏怏自失,不复访郎,嗒丧而归。榜发,竟中经魁。复阅旧稿,汗透重衣,自言曰:“此文一出,何以见天下士矣!”正惭怍间,郎忽至曰:“求中即中矣,何其闷也?”曰:“仆适自念,以金盆玉碗贮狗矢,真无颜出见同人。行将遁迹山林,与世长辞矣。”郎曰:“此论亦高,但恐不能耳。若果能,仆引见一人,长生可得,并千载之名,亦不足恋,况傥来之富贵乎!”贾悦,留与共宿,曰:“容某思之。”天明,谓郎曰:“吾志决矣!”不告妻子,飘然遂去。
渐入深山,至一洞府,其中别有天地。有叟坐堂上,郎使参之,呼以师。叟曰:“来何早也?”郎曰:“此人道念已坚,望加收齿。”叟曰:“汝既来,须将此身并置度外,始得。”贾唯唯听命。郎送至一院,安其寝处,又投以饵,始去。”房亦精洁;但户无扉,窗无棂,内惟一几一榻。贾解履登榻,月明穿射;觉微饥,取饵啖之,甘而易饱。因即寂坐,但觉清香满室,脏腑空明,脉络皆可指数。忽闻有声甚厉,似猫抓痒,自牖窥之,则虎蹲檐下。乍见甚惊;因忆师言,收神凝坐。虎似知有其人,寻入近榻,气咻咻遍嗅足股。少间闻庭中嗥动,如鸡受缚,虎即趋出。

白话文

贾奉雉是平凉人,才华闻名天下,但科举考试总是落榜。一天在路上遇到一个姓郎的秀才,风度潇洒,谈吐精妙。贾奉雉便邀请他回家,拿出自己的文章请教。郎秀才读了并不赞赏,说:“你的文章,考小试拿第一绰绰有余,但考大场连榜尾都够不上。”贾奉雉问怎么办,郎秀才说:“天下事,仰头踮脚去够很难,低头俯就却很容易,这还用我说吗?”然后指了几篇别人的文章作为范例,都是贾奉雉平时看不起的。贾奉雉笑道:“读书人写文章贵在流传不朽,即使美味如八珍,也该让天下人不觉得过分。像这样靠低劣文章猎取功名,就算做了高官,也是卑贱的。”郎秀才说:“不对。文章再好,地位低就没人传。你要打算抱着书本终老就算了;否则,那些考官都是靠这类文章上来的,恐怕不会为了看你的文章特意换一副心肠。”贾奉雉沉默不语。郎秀才起身笑道:“年轻人就是气盛啊!”说完就走了。

那年秋天贾奉雉又落榜,郁郁寡欢,想起郎秀才的话,硬着头皮去读那些范文。没读完就昏昏欲睡,心里迷茫没有主意。又过了三年,临近考试,郎秀才忽然来了,两人相见甚欢。郎秀才出了七道模拟题让贾奉雉写。过几天来看文章,觉得不行,让他重写;写完又挑毛病。贾奉雉开玩笑,从落选考卷里挑了些乱七八糟、见不得人的句子拼成文章给他看。郎秀才高兴地说:“这就对了!”让他背熟,再三叮嘱别忘记。贾奉雉笑道:“实话告诉你,这些违心话转眼就忘,就算挨打也想不起来。”郎秀才坐在桌边逼他背一遍,又让他脱了上衣,用笔在背上画了道符,说:“这就够了,别的书都不用看了。”那符洗不掉,像是渗进了皮肤。

进考场后,七道题全押中了。贾奉雉回想之前写的文章一片模糊,只有那篇拼凑的文章清清楚楚。但提笔时实在羞耻,想稍作修改,却怎么也想不出别的字句。太阳西斜,只好原样抄完交卷。郎秀才早在外等候,问他怎么这么晚。贾奉雉如实相告,想擦掉背上的符,发现已经消失了。再回忆考场文章,恍如隔世,大为惊奇,问郎秀才:“你为什么不自己考?”郎秀才笑道:“我就是因为没这种念头,才读不进这类文章。”约他明天去自己住处,贾奉雉答应了。郎秀才走后,贾奉雉重读那篇文章,越看越难受,沮丧地没去赴约,垂头丧气回家了。放榜后,他竟然中了前几名。再读旧稿,羞愧得汗湿衣衫,自言自语:“这种文章传出去,我还有脸见人吗?”正懊恼时,郎秀才来了说:“想考中就考中了,怎么还愁?”贾奉雉说:“我刚才想,用金盆玉碗装狗屎,实在没脸见人。我打算隐居山林,永远离开世俗。”郎秀才说:“这想法很高尚,就怕你做不到。真要能,我带你去见个人,长生都能得到,千年名声都不值一提,何况偶然的富贵?”贾奉雉很高兴,留他同住,说:“让我想想。”天亮后对郎秀才说:“我决定了!”没告诉妻儿,悄悄跟着走了。

他们进了深山,来到一处洞天福地。一位老人坐在堂上,郎秀才让贾奉雉拜见,称师父。老人说:“怎么来得这么早?”郎秀才说:“这人道心坚定,望您收留。”老人对贾奉雉说:“既然来了,必须把自身一切置之度外才行。”贾奉雉连连答应。郎秀才送他到一间院子安顿,留下食物就走了。屋子很干净,但没有门扇窗棂,只有一桌一床。贾奉雉脱鞋上床,月光照进来;觉得有点饿,吃了食物,香甜又管饱。静坐着,闻到满屋清香,感觉五脏通透,连血管都看得清。突然听到响动,像猫抓痒,从窗缝一看,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。他吓了一跳,但想起师父的话,便定神打坐。老虎似乎知道有人,凑近床边嗅他的脚和腿。过了一会儿,院里传来鸡被捉住的扑腾声,老虎就跑出去了。

古文

又坐少时,一美人入,兰麝扑人,悄然登榻,附耳小言曰:“我来矣。”一言之间,口脂散馥。贾瞑然不少动。又低声曰:“睡乎?”声音颇类其妻,心微动。又念曰:“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。”瞑如故。美人曰:“鼠子动矣!”初,夫妻与婢同室,押亵惟恐婢闻,私约一谜曰:“鼠子动,则相欢好。”忽闻是语,不觉大动,开目凝视,真其妻也。问:“何能来?”答云:“郎生恐君岑寂思归,遣一妪导我来。”言次,因贾出门不相告语,偎傍之际,颇有怨怼。贾慰藉良久,始得嬉笑为欢。既毕,夜已向晨,闻叟谯呵声,渐近庭院。妻急起,无地自匿,遂越短墙而去。俄顷郎从曳入。叟对贾杖郎,便令逐客。郎亦引贾自短墙出,曰:“仆望君奢,不免躁进;不图情缘未断,累受扑责。从此暂别,相见行有日矣。”指示归途,拱手遂别。
贾俯视故村,故在目中。意妻弱步,必滞途间。疾趋里余,已至家门,但见房垣零落,旧景全非,村中老幼,竟无一相识者,心始骇异。忽念刘、阮返自天台,情景真似。不敢入门,于对户憩坐。良久,有老翁曳杖出。贾揖之,问:“贾某家何所?”翁指其第曰:“此即是也。得无欲闻奇事耶?仆悉知之。相传此公闻捷即遁;遁时其子才七八岁。后至十四五岁,母忽大睡不醒。子在时,寒暑为之易衣;迨后穷踧,房舍拆毁,惟以木架苫覆蔽之。月前夫人忽醒,屈指百余年矣。远近闻其异,皆来访视,近日稍稀矣。”贾豁然顿悟,曰:“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。”翁大骇,走报其家。
时长孙已死;次孙祥,至五十余矣。以贾年少,疑有诈伪。少间夫人出,始识之。双涕霪霪,呼与俱去。苦无屋宇,暂入孙舍。大小男妇,奔入盈侧,皆其曾、玄,率陋劣少文。长孙妇吴氏,沽酒具藜藿;又使少子果及妇,与已同室,除舍舍祖翁姑。贾入舍,烟埃儿溺,杂气熏人。居数日,懊惋殊不可耐。两孙家分供餐饮,调饪尤乖。里中以贾新归,日日招饮;而夫人恒不得一饱。吴氏故士人女,颇娴闺训,承顺不衰。祥家给奉渐疏,或呼而与之。贾怒,携夫人去,设帐东里。每谓夫人曰:“吾甚悔此一返,而已无及矣。不得已,复理旧业,若心无愧耻,富贵不难致也。”居年余,吴氏犹时馈赠,而祥父子绝迹矣。是岁试入邑痒。宰重其文,厚赠之,由此家稍裕。祥稍稍来近就之。贾唤入,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,斥绝令去。遂买新第,移吴氏共居之,吴二子,长者留守旧业;次杲颇慧,使与门人辈共笔砚。
贾自山中归,心思益明澈,遂连捷登进士。又数年,以侍御出巡两浙,声名赫奕,歌舞楼台,一时称盛。贾为人鲠峭,不避权贵,朝中大僚思中伤之。贾屡疏恬退,未蒙俞允,未几而祸作矣。先是,祥六子皆无赖,贾虽摈斥不齿,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,横占田宅,乡人共患之。有某乙娶新妇,祥次子篡娶为妾。乙故狙诈,乡人敛金助讼,以此闻于都。当道交章劾贾。贾殊无以自剖,被收经年。祥及次子皆瘐死。贾奉旨充辽阳军。
时杲入泮已久,人颇仁厚,有贤声。夫人生一子,年十六,遂以嘱果,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。贾曰:“十余年之富贵,曾不如一梦之久。今始知荣华之场,皆地狱境界,悔比刘晨、阮肇,多造一重孽案耳。”数日抵海岸,遥见巨舟来,鼓乐殷作,虞候皆如天神。既近,舟中一人出,笑请侍御过舟少憩。贾见惊喜,踊身而过,押吏不敢禁。夫人急欲相从,而相去已远,遂愤投海中。漂泊数步,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。隶命篙师荡舟,且追且号,但闻鼓声如雷,与轰涛相间,瞬间遂杳。仆识其人,盖郎生也。
异史氏曰:“世传陈大士在闱中,书艺既成,吟诵数四,叹曰:‘亦复谁人识得!’遂弃而更作,以故闱墨不及诸稿。贾生羞而遁去,盖亦有仙骨焉。乃再返人世,遂以口腹自贬,贫贱之中人甚矣哉!”

白话文

【白话文翻译】:
又坐了一会儿,一个美人进来,香气扑鼻,悄悄爬上床,贴着耳朵轻声说:”我来了。”说话时口脂芬芳。贾闭着眼一动不动。她又低声问:”睡着了吗?”声音很像妻子,贾心里微动,又想:”这定是仙师试探我的幻术。”仍闭眼不动。美人笑道:”老鼠要动啦!”原来当初夫妻与婢女同住,亲热时怕被听见,私下约定用”鼠子动”作暗号。贾突然听到这话,猛地睁眼,果然是自己妻子。问:”你怎么来的?”答:”郎生怕你寂寞想家,派个老婆子带我来的。”说话时埋怨贾不告而别,依偎间带着嗔怪。贾安抚许久才哄得她转嗔为喜。温存过后天将破晓,忽听老叟呵斥声逼近,妻子慌忙翻墙逃走。片刻后郎生被老叟拽进来,当贾的面挨了顿棍子,老叟赶客出门。郎生拉贾翻墙时说:”我期望过高操之过急,没想到你们尘缘未了,连累我挨打。暂且分别,后会有期。”指明归路便告辞。

贾俯瞰山下村庄历历在目,想着妻子脚程慢,定还在路上。疾跑一里多到家门,却见房屋破败,熟人全无,惊疑间想起刘阮天台归来的传说。正踌躇时,有位拄杖老翁出来,贾行礼打听自家所在。老翁指着破屋说:”这就是。您可是来听奇事的?这家的贾老爷中举后失踪,儿子七八岁。后来夫人忽然昏睡,儿子尽心照料。家境败落后房子都塌了,只剩个草棚子。上月夫人突然醒来,算来已百余年。”贾恍然大悟:”我就是贾奉雉!”老翁大惊跑去报信。

此时大孙子已死,二孙子贾祥五十多岁,见贾年轻不信。直到老夫人出来相认,全家才哭着迎入。临时住进孙子家,满屋都是曾孙玄孙,粗俗无礼。长孙媳吴氏还算知礼,张罗饭食安排住处。村里人天天请贾喝酒,夫人却常挨饿。住几日实在受不了,两个孙子轮流送饭却很难吃。贾怒而搬出,在东村开私塾。常对夫人说:”后悔回来,但不得不重操旧业。若不顾廉耻,富贵易得。”一年后吴氏仍常接济,贾祥却断了往来。这年贾考中秀才,县令赏识厚赠,家境渐好。贾祥又来巴结,贾算清旧账斥退他。买了新宅接吴氏同住,让她聪慧的小儿子贾杲跟着读书。

贾经此奇遇更加通透,接连考中进士。几年后任浙江巡按,声名显赫。他性情刚直得罪权贵,屡次请辞不准,终遭陷害。原来贾祥六个无赖儿子仗势欺人,强占民田,甚至抢夺新妇。百姓集资告御状,连累贾奉雉下狱。贾祥父子病死狱中,贾被判流放辽阳。

此时贾杲已中秀才,人品敦厚。贾夫人刚生的小儿子十六岁,托付给贾杲后,夫妇带一仆一婢上路。贾叹道:”十几年富贵,不如一梦长久。如今才知荣华场竟是地狱,悔不该像刘阮重返人间多造孽债。”到海边时,忽见大船驶来,船上人邀请贾过船。贾惊喜跳过去,差役不敢拦。夫人追不上竟投海,随即被绸缎卷入水中救走。差役喊船夫追赶,只听雷鼓声与波涛轰鸣,大船转瞬消失。仆人认出邀约者正是郎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