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九山王
曹州李姓者，邑诸生，家素饶，而居宅故不甚广，舍后有园数亩，荒置之。一日有叟来税屋，出直百金，李以无屋为辞。叟曰：“请受之，但无烦虑。”李不喻其意，姑受之，以觇其异。越日，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，纷纷甚夥，共疑李第无安顿所，问之。李殊不自知，归而察之，并无迹响。过数日叟忽来谒，且云：“庇宇下已数晨夕，事事都草创，起炉作灶，未暇一修客子礼。今遣儿女辈作黍，幸一垂顾。”李从之，则入园中，欻见舍宇华好，崭然一新；入室陈设芳丽，酒鼎沸于廊下，茶烟袅于厨中。俄而行酒荐馔，备极甘旨，时见庭下少年人，往来甚众；又闻儿女喁喁，幕中作笑语声；家人婢仆，似有数十百口。李心知其狐。
席终而归，阴怀杀心。每入市，市硝硫积数百斤，暗布园中殆满。骤火之，焰亘霄汉，如黑灵芝，燔臭灰眯不可近，但闻鸣啼嗥动之声，嘈杂聒耳。既熄入视，则死狐满地，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。方阅视间，叟自外来，颜色惨恸，责李曰：“夙无嫌怨，荒园报岁百金非少；何忍遂相族灭？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！”忿然而去。疑其掷砾为殃，而年余无少怪异。时顺治初年，山中群盗窃发，啸聚万余人，官莫能捕。生以家口多，日忧离乱。适村中来一星者，自号“南山翁”，言人休咎，了若目睹，名大噪，李召至家，求推甲子。翁愕然起敬，曰：“此真主也！”李闻大骇，以为妄；翁正容固言之。李疑信半焉，乃曰：“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？”翁谓：“不然。自古帝王，类多起于匹夫，谁是生而天子者？”生惑之，前席而请。翁毅然以“卧龙”自任。请先备甲胄数千具、弓弩数千事。李虑人莫之归。翁曰：“臣请为大王连诸山，深相结。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，山中士卒，宜必响应。”李喜，遣翁行。发藏镪，造甲胄。翁数日始还，曰：“借大王威福，加臣三寸舌，诸山莫不愿执鞭靮，从戟下。”浃旬之间，果归命者数千人。于是拜翁为军师，建大纛，设彩帜若林，据山立栅，声势震动。邑令率兵来讨，翁指挥群寇大破之。令惧，告急于兖。兖兵远涉而至，翁又伏寇进击，兵大溃，将士杀伤者甚众。势益震，党以万计，因自立为“九山王”。翁患马少，会都中解马赴江南，遣一旅要路篡取之。由是“九山王”之名大噪。加翁为“护国大将军”。高卧山巢，公然自负，以为黄袍之加，指日可俟矣。东抚以夺马故，方将进剿，又得兖报，乃发精兵数千，与六道合围而进。军旅旌旗，弥满山谷。“九山王”大惧，召翁谋之，则不知所往。“九山王”窘急无术，登山而望曰：“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！”山破被擒，妻孥戮之。始悟翁即老狐，盖以族灭报李也。
异史氏曰：“夫人拥妻子，闭门科头，何处得杀？即杀，亦何由族哉？狐之谋亦巧矣。而壤无其种者，虽溉不生；彼其杀狐之残，方寸已有盗根，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。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：‘汝为天子！’未有不骇而走者。明明导以族灭之为，而犹乐听之，妻子为戮，又何足云？然人听匪言也，始闻之而怒，继而疑，又既而信，迨至身名俱殒，而始悟其误也，大率类此矣。

白话文

【白话译文】
曹州有个姓李的书生，家境富裕，但宅院不大，屋后有个几亩大的荒园。一天，有个老头来租房子，愿出百两银子。李生推辞说没空房，老头却说：“您只管收下钱，不必操心。”李生不解其意，暂且收了钱，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样。第二天，村里人见车马家眷浩浩荡荡进了李家，纷纷疑惑李家哪有地方安置。李生回家查看，却毫无动静。过了几天，老头突然来访，说：“承蒙您收留，我们已住了几日。因匆忙安家，没来得及拜访。今日备了薄酒，请您赏光。”李生跟他进园，忽见楼阁华丽，焕然一新；屋内陈设精美，廊下煮酒，厨房烹茶。席间美酒佳肴，还有少年穿梭，内室传出笑语，仿佛有上百人。李生心知是狐妖。

酒宴结束，李生起了杀心。他买来几百斤硝石硫磺，偷偷铺满荒园，一把火点燃。火焰冲天，黑烟如灵芝，焦臭刺鼻，只听得惨叫连连。火灭后，满地焦狐尸首。正查看时，老头从外归来，悲愤指责：“我们无冤无仇，每年百两租金不少，为何灭我全族？此仇必报！”说完愤然离去。李生怕他报复，可一年多无事发生。

当时是顺治初年，山中盗匪聚集万人，官府无力清剿。李生因家口多，整日担忧。恰巧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，自称“南山翁”，算卦极准，名声大噪。李生请他算命，南山翁大惊，恭敬道：“您是真龙天子！”李生吓一跳，以为胡言。南山翁正色坚持，说：“自古帝王多起于平民，谁生来就是天子？”李生半信半疑，问：“光杆司令怎能称帝？”南山翁自称“卧龙”，让他准备几千盔甲弓箭。李生担心无人追随，南山翁说：“我愿替您联络山贼，宣称您是真命天子，他们必来投奔。”

李生大喜，拿出积蓄打造兵器。几日后，南山翁回报：“托您的威名，各山头都愿效忠。”果然十天内聚众数千。李生封他为军师，树起大旗，设营扎寨，声势浩大。县令带兵讨伐，被南山翁指挥贼寇打得大败。县令向兖州求救，兖州兵也被伏击溃败。李生势力大涨，自称“九山王”。南山翁又劫了朝廷运往江南的马匹，名声更响，被封“护国大将军”。李生得意忘形，以为皇位唾手可得。

山东巡抚因马匹被劫，联合兖州兵分六路围剿。官兵漫山遍野，“九山王”吓坏了，再找南山翁，人已失踪。李生走投无路，登山哀叹：“如今才知朝廷势大啊！”山寨被攻破，全家被杀。这时他才明白，南山翁就是当年那老狐，为报灭族之仇而来。

（作者议论）人若安分守己，怎会招来杀身之祸？就算有冲突，也不至于灭族。狐妖的计谋确实巧妙。但若李生心中无恶念，狐妖也无机可乘。他残杀狐族时，已埋下强盗的种子，狐妖不过是助长恶果。试想，若对路人说“你能当皇帝”，谁不吓跑？可偏偏有人听信谗言，一步步堕入圈套，直到家破人亡才醒悟。世上这类事，大抵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