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三·范睢至秦
范睢至秦,王庭迎,谓范睢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今者义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请太后。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躬窃闵然不敏,敬执宾主之礼。”范睢辞让。
是日见范睢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,秦王跪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请,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
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” 范睢谢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。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今臣,羁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之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,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不足以为臣耻。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櫜载而出昭关,夜行而昼伏,至于凌水,无以饵其口,坐行蒲服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庐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箕子、接舆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;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;终身暗惑,无与照奸;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此臣之所恐耳!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”
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僻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,而存先王之庙也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睢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
范睢曰:“大王之国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;战车千乘,奋击百万。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多,以当诸侯,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,霸王之业可致。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国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
王曰:“愿闻所失计。”
睢曰:“大王越韩、魏而攻强齐,非计也。少出师,则不足以伤齐;多之则害于秦。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,而悉韩、魏之兵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可亲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疏于计矣!昔者齐人伐楚,战胜,破军杀将,再辟千里,肤寸之地无得者,岂齐不欲地哉,形弗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露,君臣之不亲,举兵而伐之,主辱军破,为天下笑。所以然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。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,得寸则王之寸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舍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?且昔者,中山之地,方五百里,赵独擅之,功成、名立、利附,则天下莫能害。今韩、魏,中国之处,而天下之枢也。王若欲霸,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赵彊则楚附,楚彊则赵附。楚、赵附则齐必惧,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,齐附而韩、魏可虚也。”
王曰:“寡人欲亲魏,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奈何?”范睢曰:“卑辞重币以事之。不可,削地而赂之。不可,举兵而伐之。”于是举兵而攻邢丘,邢丘拔而魏请附。曰:“秦、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。秦之有韩,若木之有蠢,人之病心腹。天下有变,为秦害者莫大于韩。王不如收韩。”王曰:“寡人欲收韩,不听,为之奈何?”
范睢曰:“举兵而攻荥阳,则成皋之路不通;北斩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兵不下;一举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。魏、韩见必亡,焉得不听?韩听而霸事可成也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
白话文
范雎来到秦国,秦王在宫廷前迎接他,对范雎说:“我早就该亲自来领受您的教诲了。正碰上要处理义渠的事务紧急,我天天都要亲自请示太后。如今义渠的事已了结,我才得以亲自领受您的教导。我深感自己糊涂不敏,现在让我恭行宾主之礼。”范雎谦让推辞。
这天秦王接见范雎,在场的人没有不惊讶失色的。秦王屏退左右随从,宫中空无一人,秦王跪着请求道:“先生用什么来指教我呢?”范雎只应道:“是,是。”过了一会儿,秦王再次请教,范雎仍只答:“是,是。”如此反复三次。
秦王挺直身子恳求道:“先生不愿指教我吗?”范雎谢罪说:“不敢这样。我听说当初吕尚遇见周文王时,只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夫。像这种情况,交情是很浅的。但一经交谈就被立为太师,同车而归,是因为他讲透了治国之道。所以文王果然依靠吕尚建立功业,最终统一天下成为帝王。假如文王当时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,周朝就难有天子之德,文王、武王也难成王业。如今我是个客居异乡的臣子,与大王交情浅薄,而想陈述的都是匡正国君的大事,涉及骨肉亲情。我愿献上愚忠却不知大王心意,所以大王三次询问我都不敢回答。我并非有所畏惧不敢直言,即便知道今日进言明日就会被处死,也绝不畏惧。只要大王真能实行我的主张,死不足以为我之患,流亡不足以为我之忧,漆身生癞、披发装疯也不足以为我之耻。五帝那样的圣明终会死,三王那样的仁德终会死,五霸那样的贤能终会死,乌获那样的神力终会死,孟奔、夏育那样的勇武终会死。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。处于必死的境地,能对秦国稍有补益,就是我最大的心愿,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伍子胥藏在麻袋里逃出昭关,夜行昼伏,到陵水时饿得跪地爬行,在吴市乞讨,最终却使吴国振兴,助阖闾称霸。假如我能像伍子胥那样献计,即使被囚禁终身不得见大王,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,又有什么可忧?箕子、接舆漆身生癞、披发装疯,对殷朝、楚国毫无益处。倘若我同箕子、接舆一样行为癫狂,但能对贤明的君主有所裨益,就是我莫大的荣耀,又有什么可耻?我只怕我死之后,天下人见我因尽忠而亡,从此闭口裹足,不敢再入秦国。大王上惧太后威严,下受奸臣迷惑;深居宫中,离不开保傅的照料;终身昏昧不明,无人揭露奸邪。大则宗庙倾覆,小则自身孤危。这才是我最恐惧的!至于穷困屈辱之事,死亡流离之祸,我毫不畏惧。我死而秦国得治,胜过苟且偷生。”
秦王挺直身子说:“先生这是什么话!秦国地处偏远,我又愚钝无能,幸得先生光临,这是上天让我烦劳先生来保存先王的宗庙啊。我能领受先生教诲,是上天眷顾先王而不弃其孤子。先生怎能说这样的话!无论大事小事,上至太后,下至大臣,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指教我,不要怀疑我的诚意。”范雎向秦王拜礼,秦王也回拜。
范雎说道:“大王的国家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绕泾水、渭水,右有陇山、蜀地,左有函谷关、崤阪;战车上千辆,精兵上百万。凭秦兵的勇猛、车骑的众多,对付诸侯,好比驱使韩卢猛犬去追瘸腿兔子,霸业唾手可得。如今反而闭关不敢向崤山以东用兵,是因为穰侯为国谋划不忠,而大王的策略也有失误。”
秦王问:“愿闻失误之处。”
范雎答道:“大王越过韩、魏去攻打强齐,并非良策。出兵少则不足以伤齐;出兵多则对秦有害。我猜大王想少派秦军而全凭韩、魏出兵,这更不妥当。如今明知盟国不可靠,却越过他们的国土去作战,可行吗?这显然是策略失误!当年齐国攻楚,虽战胜破军杀将,拓地千里,却寸土未得,难道齐国不想占地吗?是形势不允许。诸侯见齐军疲敝,君臣不和,便联合攻齐,致齐王受辱军队溃败,被天下耻笑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伐楚反使韩、魏得利。这就是所谓‘借武器给敌人,送粮食给盗贼’。大王不如远交近攻,得一寸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寸,得一尺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尺。如今舍近攻远,岂非荒谬?从前中山国方圆五百里,被赵国独吞,功成名就,利益归附,天下无人能害。现在韩、魏地处中原,是天下的枢纽。大王若要称霸,必须亲近中原国家以掌控枢纽,进而威慑楚、赵。赵强则楚会依附,楚强则赵会依附。楚、赵归附,齐国必然畏惧,必会言辞谦卑厚礼事秦。齐国归附后,韩、魏便可轻易攻克了。”
秦王说:“我想亲近魏国,但魏国多变,难以亲近。请问该如何做?”范雎说:“先用谦辞厚礼结交;不行就割地收买;再不行就出兵攻打。”于是秦国出兵攻占邢丘,魏国果然请求归附。范雎又说:“秦、韩两国地形交错如刺绣。韩国对秦国而言,就像树有蛀虫,人有心腹之疾。天下若有变,对秦危害最大的莫过于韩。大王不如先收服韩国。”秦王问:“我想收服韩国,若韩国不从,怎么办?”
范雎答道:“出兵攻荥阳,成皋的通道就被切断;北断太行之路,上党的援兵就无法南下;一举攻下荥阳,韩国就被分割成三块。韩、魏见灭亡在即,怎敢不服从?韩国臣服后,霸业就可成了。”秦王说:“好。”